吳佳駿

我一直在尋找。

尋找一個詩意里的棲居地，生活中的小天堂。然而，在這個紅塵滾滾、人心迷茫的時代，又到哪里去尋找呢？曾幾何時，我把自己流放到遠方，帶著夢想去尋找過；也曾把自己關(guān)在書房，鉆進梭羅的《瓦爾登湖》、利奧波德的《沙鄉(xiāng)年鑒》和蕾切爾·卡遜的《寂靜的春天》里去尋找過，但這樣的尋找最終都是虛幻的，徒勞的，不過是對心靈的自我撫慰罷了。我真正渴望的，是能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覓得一方凈土，一片綠洲，一個可以安頓自己靈魂的地方。

懷著這樣的苦惱和憧憬，在一個飄著細雨的秋天的上午，我去了趟鐵山坪。重慶的秋天是陰濕的，有一種薄荷的涼意。車在盤山公路上攀爬，雨滴輕悄地朝車窗玻璃上拍打。我望著車窗和車窗外的雨滴，原本焦躁的心漸漸安靜了些。

久未到鐵山坪了，這里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，還是原來的樣子——我指的是生態(tài)。在重慶主城周邊，鐵山坪一直被我視為“世外桃源”。我喜歡它的空曠和幽靜，人在山中走，宛如鳥在林中飛。所有的喧囂和嘈雜都離你遠去了，你所獨自面對的，只有樹木和花朵，野草和動物，以及另一個你自己。人，有時候是需要獨處的，是需要享受寂寞和孤獨的。否則，哪怕你事業(yè)再成功、再輝煌，社會地位再高不可攀，也終究無法抵達精神上的大寧靜和大歡喜。正如我曾經(jīng)在一則日記中寫道的那樣：人的一生很長，長得如曇花的一生。在這漫長而又短暫的一生中，有人富甲天下，有人窮困潦倒；有人自始自終都在尋求刺激和狂歡，有人從頭至尾都在尋求平實和安寧——這種尋求的結(jié)果，可能導致富人是最富的窮光蛋，窮人是最窮的富翁。

雨還在一直下。我沿著公路四處漫步，沒有目的地，也沒有方向感，走到哪兒算哪兒。我甚至也沒有打傘，讓細雨淋著。雨落在地面上，落在路邊的樹上，也落在我的頭發(fā)和心上。這么多年來，我都在為生活苦苦打拼，難得有一次放慢腳步欣賞風景的時候。我感覺自己的心都快枯萎了。我需要這樣一場雨，來滋潤心田。那天上午，我的感官是完全敞開的，我聽到了自己生命拔節(jié)的脆響。遠處，水霧蒼茫。站在半山一處高地上眺望，整個天地都被一掛水簾遮住，很神秘，很有意境。剎那間，我仿佛走進了一幅古代的寫意畫中。人與天地精神獨往來，心無旁騖，這樣的感覺是我向往的，就像“采菊東籬下，悠然見南山”的生活是陶淵明所向往的。我雖沒有東籬先生那樣的才情，但追求他那樣的生活和心境應(yīng)該是生而為人的尊嚴的一種體現(xiàn)吧。

正這么遐想著，雨突然大了起來。我一路小跑，想找個地方躲一躲。猛抬頭，忽見路旁立著一塊赭紅色的木牌，上書“賴特與山”字樣。我的目光瞬間被吸引了。賴特我是知道的，這位美國最偉大的建筑師之一，他所創(chuàng)立的“田園學派”享譽世界。我素來尊敬崇尚自然的人。想也沒想，我便順著木牌箭頭指示的方向跑了進去。真沒想到，鐵山坪居然藏著這樣一個宜居之宅。

賴特與山實拍圖

那一幢幢房屋，果然都是賴特的風格。我頓生驚喜，好似花朵見到了春天，魚兒游進了河流，鳥兒住進了夢巢。我佇立于會所的廊檐下，邊避雨邊聆聽雨滴下墜的聲響。那聲響里，似有一種從遠古而來的天籟之韻。這時候，一位笑容親切的置業(yè)顧問以為我是來看房的，給我端來一杯水，讓我坐下慢慢享用。我朝她頷首致謝。她微微一笑，轉(zhuǎn)身離去。她的笑靨里，也藏著一個春天。我本想等雨小了，再隨處去轉(zhuǎn)轉(zhuǎn)，感受感受建筑與自然的和諧統(tǒng)一?？晌乙蛔?，就不想動身了。我寧愿就那么靜靜地坐著，把自己坐成鐵山坪的一棵樹，坐成雨中的一道風景。這對于一個像賴特一樣熱愛自然，熱愛生活，熱愛人生和藝術(shù)的人來說，片刻的小坐，已堪稱永恒。

賴特與山實拍圖

也是在那一刻，我突然想起一位同樣熱愛自然的已故散文家葦岸的話來，他說：“人類與地球的關(guān)系，很像人與他的生命的關(guān)系。在無知無覺的年紀，他眼里的生命是一口取之不盡、用之不竭的井，可以任意汲取和享用。當他有一天覺悟，突然感到生命的短暫和有限時，他發(fā)現(xiàn)，他生命中許多寶貴的東西已被揮霍一空。面對未來，他開始痛悔和恐懼，開始鍛煉和保健?！被蛟S正如葦岸所說的，我才一直都在尋找詩意的棲居，尋找我自己生活中的小天堂；我也才因此有了這次在鐵山坪的雨中的行走，有了在賴特與山的會所廊檐下的靜坐和了悟，平靜和釋懷。